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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赵佳佳
现年24岁的天涯社区显然已经老了。
曾在新世纪头十年里辉煌鼎盛的“全球华人网上家园”,如今因无力支付拖欠电信公司的机房费用,已关闭服务器两月有余。
它携带着接近200TB的数据,像泰坦尼克号那样骤然沉落在海底,连带着许多时事洞见、格律诗的韵脚、观念大战的硝烟、俊男靓女征婚启事、一万帖鸡毛蒜皮一起,尽数失去音信。
这是一场与记忆相关的灾难。
有网友因此“伤心透了”,他曾在上千个帖子和上万张图片里,记录了每月的工作安排、未来的人生规划、城市的发展变迁、还有“家乡从无到有的大公路”。他难过得大骂,“说关就关了,怎么这么没担当。”身为母亲的网友,在天涯上记录了孩子从出生八十多天至今十多年的成长点滴。她原本想要把多年的记忆打包成送给小孩的成人礼,而服务器关闭后,她只能期待“奇迹发生”。
作家杨本芬的女儿章红,甚至是“慌不择路”地跑到微博上去求助:“得知一个噩耗,天涯社区关闭了,我妈妈写了好多东西在上面,这下全都消失了。有没有天涯内部人员可以帮忙调出我妈的所有帖子和博客文章?”
没有人曾提醒他们,互联网产品会失败,服务器会关闭,你曾经记录下的值得珍视的一切,都有可能消失。
章红早就知道,在这世上,万事万物变动不居,但如今她才真实地体验到了这种因记忆的丧失带来的惊慌。由此,天涯社区的关闭成为她口中“一个巨大醒目的注脚”,用以诠释我们在当今的世界中面临的一种无法回避的、严峻的现实。
宋铮在直播结束时落泪(受访者供图)
蝴蝶效应
章红没有料到,4月25日那天她在微博上发出的一声呼喊,最终会像亚马逊河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那样,在不久的将来引发一场飓风。
最先接收到讯号的人是宋铮,曾经的“小黑”,如今的“老黑”,天涯社区的头号网友兼第一名员工。他被网友召唤去章红的微博评论区,面对“天涯的帖子还能不能调出”这个问题,他回应道:“应该可以(抢救回来),不过可能还需要时间。”
2000年,原本在一家轮胎公司做橡胶的工科男宋铮,接住了天涯老板邢明抛来的橄榄枝,决定跳槽成为天涯社区的第一名全职员工。他在天涯工作的那十年,正是这个网络社区深刻影响中国社会精神面貌的一段时期。
当天涯社区步入如今的存亡时刻,许多天涯前员工和老网友首先就会想起宋铮——哪怕他已经离开天涯十多年。
原本,宋铮对于天涯服务器关闭的消息只持观望态度。他了解天涯,也了解天涯的老板邢明,他知道这个社区走向衰亡有其必然性。但就在他看见章红求助信息的时刻,一些不知名的情绪重新开始主导他的意志。
“我觉得网友想要把数据保留下来是应该的,只要能找回的,都应该给人家找回来”。
在他给出回应以后,媒体开始争相报道。五月上旬,宋铮在天涯认识多年的好友扶苏也给他打电话,要他站出来“振臂一呼”,重启天涯。
扶苏说,老哥,只要你站出来,剩下的事我帮你办。
他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就下定了决心。首先说服邢明给了他这场行动的授权,搞清楚了重启天涯服务器最少需要300万元的这个基本事实,然后就运用他的媒体人思维,制定了“抖音直播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的这个话题。
他们的思路很清晰。扶苏是金主,负责出钱,而宋铮是一面旗帜,主要任务是要像虹吸效应那样把愿意出力的天涯网友聚集起来。直播开始的时间定在5月28日,为了不让天涯的话题热度散失,他们并没给自己留下太多筹备时间。
在动员前员工和老网友们加入行动的时候,宋铮用以煽动大家的说法是,天涯社区其实并不属于天涯公司,而是属于全体天涯网友。
大家听到都觉得太热血,太“燃”了。人到中年,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做过这样的事,要去重启天涯,因为那是天涯网友们共同创造出来的历史。
直播结束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直播真正开始的那些天,中关村创业大街上的昊海楼二层人声鼎沸,我在人生中第一次同时见到这么多中年人以如此奇特的方式聚拢在一起。
扶苏想要帮忙,前提是必须由宋铮来主导,宋铮记得他说,老哥,只要你站出来,剩下的事我帮你办。扶苏自认是魏晋名士阮籍那样的人,善作“青白眼”,意思是,对他看得上的人,他会青眼有加,对看不上的人,则会翻白眼。
他也创立过一个文化论坛,叫做轩辕春秋,其中的许多人也是扶苏交往多年的好朋友。直播场地的提供者就是其中之一,从11岁开始跟着扶苏混轩辕春秋,字都认不全的年纪也还是会“翻着字典”跟论坛里的网友掐架。如今他也已经三十出头,天天跟着扶苏一起在重启天涯的直播间忙前忙后。他来这儿也没别的原因,“扶苏一开口,我们就干活”。
我还在现场见到了一位“95后”的女孩。曾经在某大厂工作的时候,她的部门领导是咏梅——另一名全身心投入到重启行动中的天涯前员工。和我闲聊的时候,她说咏梅和她曾经跟过的所有大厂领导都不同,待人亲和,做事踏实,给了她很重要的职场第一课。她来这里帮咏梅做宣传图,她说“只要咏梅姐叫我,我一定会来的”。
在这里,人和人的联系就像树的枝节那样逐渐延伸出去。
他们的核心目标是重启天涯,构建秩序全凭侠义。时间是他们从本职工作中抠出来的,为人父母的年纪还有些不言自明的无奈,所以直播现场有时候也会出现一两个小孩。
前员工高颖君说,曾有人问她,做这些事情,你图啥?你在这个事情上面又不赚钱,是接私活吗?她说不是,人家更迷惑了,那你到底是图啥?
“你没办法去解释,很难解释。”
高颖君(左)与宋铮(右)(受访者供图)
事实上,这可以说是一帮几乎没有直播经验的散兵游勇,其中唯一有直播经验的人是扶苏公司里的电商团队,但他们也从没有做出过七天七夜不停播的壮举。听到宋铮提出这个方案时,扶苏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只是说,“老哥牛逼”。
但实际情况是,要维持这样一场不停机的直播,起码需要三个直播团队轮转工作,而他们只有一个。
曾经在天涯负责品牌公关的前员工咏梅,头脑清醒地见证了全程所有的兵荒马乱。
彩排原本被安排在开播前一天的下午,但直到开播都没能成功彩排哪怕一次,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在打乱节奏。
临近开播,扶苏才从上海急匆匆地赶到现场,提出的第一个建议就惹毛了宋铮。他说从横店调来了漂亮的布景道具,想让宋铮把直播的屏幕从原定的竖屏更改为横屏。屏幕是横过来了,但整个团队的人连麦克风都还没来得及测试,以至于开播前五分钟,宋铮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观众只留言说,“听不见”。
大家只能每天摸索着学习一切。
在观众的建议声和宋铮不断的反省中,“重启天涯直播间”的屏幕从横的变回竖的,沙发从大的变成小的,桌子从矮的变成高的。从没有直播经验的这一群中年主播们学着带货,慢慢才知道原来送礼物给观众需要发“福袋”,讲话要避过无数的违禁词,商品在48小时内必须发货,每过一小段时间还要请观众们动动手指,“把粉丝灯牌儿点起来”。
在七天的时间里,宋铮常常是在凌晨三点下播,回到家继续看各个平台上的网友评论,整理大家对当天直播的意见,然后从早晨六点开始入睡,在十一点前起床,继续新一天的直播。
七天七夜不停播,简直有点像一场行为艺术。
设备都累坏了,麦克风会突然没电,电线也烧断过。人们从早到晚在昊海楼里穿梭。
疲惫到极致的时候,宋铮的大脑会宕机。他在和天涯网友杜子建的一场连线里,念错了好几次商品的信息,急得有直播经验的杜子建赶紧纠正他,“不对!59块6,这个报价错了,会被惩罚的”。
夜已经深了,窗外没有天光,年过半百的宋铮坐在一片立得高高的照明工具之间,头顶和下巴浮现出一层霜白。
他很快又转换了神色,面向屏幕对观众说,他之所以留着发茬和胡子,是在等剃须刀赞助商找上门来,好给大家表演他的绝活——“电动剃须刀剃光头”。
宋铮在直播现场(受访者供图)
直播结束的那天,大家统计了直播带货的利润和各种捐款,总数大约是20万元,离300万的目标仍旧遥远。但他们不准备放弃,若是暂时没筹够,那就继续再来。其中的大多数人压根不关心天涯重启以后能不能重新运行。
扶苏说,他们的底线,是要备份下天涯的数据。
6月3日晚上,直播结束以后,所有人还是热热闹闹地去聚餐。
一大群人在深夜涌进烧烤店,厨师们跑出来拼了好多张桌子也还是差点坐不下。扶苏做东,肉串垒成小山,人们挨个碰杯,拥抱,说真心话。
咏梅端着一个硕大的啤酒杯拽着我说,换作在其他的任何一个场合,这些中年人都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交往。
在直播间里给桌子拧螺丝的是某上市公司的研发部总裁,到处转悠着给大家收拾饭盒垃圾的是企业高管,常常被唤作“小助理”的咏梅,早就开始创业做自己的老板,已经不当小助理二十余年——人人都有自己的社会身份,却很少再有机会被视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人们为着一场拯救记忆的行动出发,摘下面具,袒露自身真实的人格,就这样赤裸地相聚,于是又再生产出新的、闪亮的记忆。
那夜聚餐结束的时候,很多人都哭过了。在朦胧的记忆中,好些人都记得有人在背宋词。
那是初见面时被咏梅形容为“长得高高、黑张脸、也不说话”的志愿者杨铭。他在喝醉后满脸通红地背诵《赤壁赋》,赤壁下的客人在怀古伤今,苏轼劝诫他,“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只有当下的清风明月可以把握,于是继续饮酒放歌,最终“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直播结束那天晚上,咏梅和宋铮的拥抱(受访者供图)
过去是我们的立足之境
在天涯工作十年,宋铮自认比老板邢明更加了解天涯。他说,天涯的诞生纯粹是无心插柳。
当年邢明热衷炒股,找了个兼职的程序员来写了个股票论坛,程序员假公济私,另外又写了电脑技术论坛和天涯杂谈两个版块出来玩。
到1998年底,丁磊在网易推出了虚拟社区,人气很旺。邢明觉得,那只是在论坛外边加上了个人中心和登录页,索性又让程序员照抄网易虚拟社区的结构,最后做出来的产品叫做“天涯虚拟社区”,名字和配色都抄得和人家一模一样。
“邢总最开始并没有想做一个虚拟社区之类的东西,纯粹是跟风,觉得别人做得好,我来学一下。然后就这么做了。至于说未来的产品规划、迭代计划,这些都没有。如果现在有人以这样的方式去做一个产品的话,一定会死的。”
那时候,邢明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他主要的公司海南在线上,在天涯社区上的投入非常少。
宋铮曾给邢明算过一笔账,从1999年天涯社区诞生开始,到2005年天涯社区进入全球网站排名前100,邢明在天涯上的总投入不超过200万。这里面包括网络服务费用、人员费用,以及所有的运营成本,“你现在很难想象一个互联网公司,一个网站花200万运营五六年。这是不可能的”。
没钱,曾是天涯面临的最窘迫的现实,但同时也成为它最重要的机遇。正因为没有钱,它才得以吃百家饭长大,无意间活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原生态的网络社区。
2006年,宋铮在广州结婚时,天涯来宾的合影,邢明(右一)是证婚人,专程从海口赶到广州(受访者供图)
天涯社区最早只有八个版块,后来发展出的所有版面几乎都是由网友自行创建。
比如最常被网友惦记的“莲蓬鬼话”版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的创建者ID是“莲蓬”。再比如负有盛名的“关天茶舍”,则是北大历史学系教授罗新以“老冷”为ID创建的。
在天涯网友小六向我提供的一份珍贵的历史文件中,我得以重临当年的“关天茶舍”,窥见他们关注的部分议题。
这是其中一些帖子的题目:悲剧与绝望;少数者的权利;人的驯化、躲避与反叛;蝴蝶,或昆德拉的终极之物;自由与责任的冲突;正义及其标准。
“关天茶舍”之名,则来自陈寅恪先生在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后写下的悼念诗,《挽王静安先生》中的“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1999年11月27日,在“关天茶舍”开版之时,罗新写下版块名字的由来,以此鼓吹往日那些纯粹的学者身上“令人吃惊的道德自守的勇气”,以及他们“关怀民族文化前程的热诚”。
“我们这些后辈学人,越来越受困于学术分工的细碎,越来越痛感自己与社会、与他人的隔离。但是,无论我们局促在现代知识体系的哪一个角落,我们毕竟在同一片天空下面,我们破碎的知识、断续的思想,都关乎天意,关乎世运,关乎我们自己的生存。”
此后,“关天茶舍”以它严肃的文化讨论氛围聚集了一大批极具思辨才能的文史学者,但严肃并非天涯唯一的色彩。
至今仍在天涯担任北京分公司总经理的浪语,向我讲述了很多版块诞生的趣闻。
在“关天茶舍”里,只有那些思想见地最深刻的人才能获得认可。有些网友觉得在里面跟别人玩不起来,就跑出去创建一个新的版块,叫“百姓酒馆”,“关天对百姓,茶社对酒馆,你看那名字就是对着干的”。最早的诗词版块叫“诗词比兴”,既然是“比兴”,就意味着这是古典诗词的地盘,便很难容下那些写现代诗的人。于是又有人出走,创立“天涯诗会”,专门网罗现代诗人。后来又有写打油诗的从中离开,建立了“打油诗社”。
天涯北京分公司总经理浪语(受访者供图)
2001年,咏梅和浪语同在另外一家公司工作,她说那时候的浪语每天“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电脑前面”。她觉得他的行为特别奇怪,就问他在看什么,于是浪语就把天涯推荐给了她。
她说自己从此以后也开始沉迷天涯,“我喜欢这个网站到什么程度?每天早上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把电脑打开,然后登入天涯网站,然后我再去洗杯子。因为天涯打开特别慢,等我回来以后它才会慢慢地载入,但我就是愿意等。每天早上上去看看今天有没有什么新闻,刷一遍好的帖子,然后才慢慢地进入工作状态。”
对咏梅而言,泡天涯和自己看书的感受大为不同。书本上只有那些不会流动的知识,而天涯上的“大神”们,会就很多既有的思想进行他们独有的阐述和解读。除此之外,大家还会跑到各种各样的版块中去,看情感故事,或者婆媳大战。阳春白雪的文章和下里巴人的故事并行不悖。
在ID与ID的不断互动中,她纵身跃入了一个巨大雄奇的、层级丰富的世界。
在天涯,版主和管理员大都是义务劳动。版主是由网友们推选出来的,由版主制定版块的版务规则,如果网友们不认可版主的管理方式,就会集体发声“倒版”,取消版主的权力。
2003年前后,天涯的许多规范已经逐渐成为大家默认的守则,时任专职管理员如风决定把那些不成文的规范拟定成为《天涯基本法》。而这份文件的核心内容之一,不是去约束网友的行为,而是去约束站方、管理员和版主的权限。
如风所担任的职务原本叫做“站长”,为了稀释这个职称中所包含的过大的权力意味,他在《天涯基本法》中将“站长”的身份取消,以“站务委员会”的称谓取而代之。
2008年1月底,去海口开年会期间,因航班延误滞留在机场一整夜,当晚,“艳照门”事件爆发(受访者供图)
那是一段每个人回想起来都滔滔不绝的历史,其中根植着许多人与世界共存的时刻。
2008年5月12日下午2时28分,汶川地震发生。宋铮记得,那是星期一,他们正在QQ群上开例会,群里突然有小伙伴开始讲,地震了。他刷新了一下“天涯杂谈”的页面,发现全部是地震帖。
当时没有人知道如此强烈的震感到底来自哪里。宋铮迅速地点进一个回复比较多的帖子,找来广州的编辑,把这条帖子推上了头条。
随后,他让编辑做了调查表,把中国所有的省市全部列出来,贴到帖子之中,让有震感的网友去报告自己所在的位置。那个时刻,网友们的讯号就像星火一样从地图上逐渐被点亮。当上千人填写完调查表以后,局势已经变得清晰。有震感人数排名第一的是重庆,接着是陕西和青海等地,最后遗留下了人数为零的四川,宋铮得出了结论,那就是浩劫的中心。
那时候还不到三点。而新华社关于四川地震的消息,在三点半才发出。
天涯网友当天就已经开始发起捐款捐物的倡议。宋铮记得,网友们把好多物资寄到天涯公司所在地,全公司的人一起参与打包,也还是人手不足。于是好多网友赶到公司来帮忙,水、食物、帐篷、日用品,最后打包成20吨的物资,由两辆大卡车连夜送往灾区。
在讲述关于天涯的故事时,章红曾向我回忆起宫崎骏。她记得宫崎骏说过,过去是我们的立足之境。
这句话似乎并不是很好理解。她疑惑的是,为什么说已经消失的过去,却是我们的立足之境?她花了好长的时间去感受其中的深意,后来才想到,“会不会就是说,过去已经固定下来了,它是一块稳固的不会漂移的大陆,你才有可能站立在上面,然后开始你的新生活?”
往日的故事中包含了太多。当下我们所经历的有些事,早已在过去演绎了无数遍。而我们如今或许尽皆失去的东西,曾经的人们却真真实实地拥有过。
那是些略显古典的信仰,是对真理的捍卫,对自由的崇尚,对人与人之间守望相助的不灭的期许。
在《千与千寻》中,宫崎骏讲述了一个叫千寻的女孩误入魔女的澡堂后努力拯救父母的故事。魔女汤婆婆想要剥夺千寻的名字,而前来帮助她的小白龙告诉她,你一定要记得你叫千寻,如果忘记了你的名字,你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1999年,在天涯诞生后不久,宫崎骏在《异境中的千寻——这部电影的主旨》一文中,写下了他对《千与千寻》的理解。他的原文是说:“在一个无国界的时代,无立足之地的人是最受人鄙视的。立足之地就是过去,就是历史。没有历史的人和忘记了过去的民族,只能如蜉蝣一般消失。”
所以宫崎骏要劝诫世人的其实是,不要遗忘。
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后,各地网友将赈灾物资寄往天涯公司(受访者供图)
如同蚂蚁搬家
现在看来,2008年其实是天涯历史上最后一个真正的高峰,在这年发生的一系列重大社会事件里,天涯是风头无两的舆论阵地。2009年3月,天涯举办十周年年会,场面非常隆重,浪语记得,那时候大家甚至还在讨论天涯上市的事。
到了2010年玉树地震发生的时刻,最先曝出消息的已经不再是天涯,而是微博。
那是天涯社区的历史转折时刻。一个更加强交互、以用户为导向、以大数据技术为核心驱动力的移动互联网时代到来,它没能在变局中幸存。曾经的天涯网友、如今的科技自媒体人潘乱给出的评价是,天涯“早就跟主流话语没任何关系了”。
如今再去追究天涯为何衰亡已经没有意义。互联网产品和人一样,总有其特定的生命周期,有时候,凋零只是时间问题。
“天涯真我”版块的首席版主“科比无罪”早就开始对这种必然的凋零心存警惕。
在天涯,他最常发布的是他的摄影作品,以图片标记他的生活。但天涯起初没有相册功能,发图之前必须要先找到“图床”,也就是专门用于储存图片的网站。在“图床”上传照片以后,再把链接贴到天涯,网友们才能看见。
但这就带来了非常严重的后果,因为“图床”公司很容易就“死掉了”。如果用户没有足够的危机意识,那么他们存储在“图床”上的作品可能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为了保留下自己的相册,科比被逼着换了四五次“图床”,很多记忆被他及时地保留下来,但也有一部分没能幸免,消失殆尽。
他还曾在土豆网上发布了很多视频。比如他求婚时专门做的,邀请很多朋友一起来拍摄的短片。
后来,就在2012年,土豆宣布与优酷合并,原本支持用户上传个人视频来分享生活细节的土豆网,开始有意地淡化这项功能。最后留给科比的只剩下一片空洞,“那个视频看起来还在那儿,但当你点开,就说这个文件已经没了”。
科比在天涯发布的照片,发帖时他和妻子仍处于分手状态(受访者供图)
作为一个自称“极其恋旧”的人,在不断的失去中,科比早已培养出一种判断互联网产品衰亡的敏锐嗅觉。就像蚂蚁会在暴雨来临之前搬家那样,他也会在嗅到湿润的气息以后,在失去自己的数字记忆之前,抢救下能抢救的一切。
2022年,科比发现,天涯博客隐藏了对外的功能,用户发布的内容只有自己能看,别人不再能够访问。那时候他就隐约意识到,天涯“已经要完蛋了”。
于是他开始陆续备份他在天涯博客上留下的内容。但这件事情太过费劲,没有好的工具,他只能翻出那些博客,一篇篇复制粘贴到苹果手机的备忘录里。还没等到他完成这项工程,天涯博客就已经开始出现问题,连他自己都失去了访问权限。他打电话到天涯公司,对方说,是服务器故障,很快就会恢复。他还记得电话那头的人说,“如果真要停,会提前一个月通知你的”。
等了一段时间,天涯真的恢复了访问。他感到备份的工作已经刻不容缓,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每天只要有空就去复制粘贴。他最早在2004年开始发帖,一直到2022年,总共发了两千多篇博客文章。他不仅备份下了博客原文,甚至留下了当时所有的网友回复。
科比备份完所有的数据以后,向天涯正式告别(受访者供图)
他说天涯博客是他的树洞,也是他一去无回的青春,两千多篇博客让他曾经的生活至今仍旧清晰可辨。
在天涯,他曾发过最火的帖子,是关于他和当时的前女友、现在的妻子的恋爱记录。那是2005年,恋人分手,留下一大堆笑容灿烂的照片,科比决定全部发表在天涯。后来,帖子火到远在法国留学的前女友都有所耳闻,并且也注册了天涯ID出面互动,也就这样再续上了曾经破裂的姻缘。
2011年,在结婚现场,科比把当年帖子里重要的内容和值得保留的留言全部制作成海报,打印了好几十张出来,从婚礼现场的酒店入口一直铺到了会场中央。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因为这就是他和妻子之间最珍贵的记忆。
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跟自己有关系的事情本来就不多。他对“重启天涯”的行动其实根本不抱希望,在他看来,这是他自己的事,“你能够留住什么,能够抓住什么,就要尽量地保留住他们。没有什么会永远存在的,你应该自己去把握住那些和你自己有关的东西”。
在我离开北京之前,我完成了对咏梅的采访。在那场漫长对话的最后,我们把追问推向最极端的位置——互联网产品会失败,人的生命会终结,遗忘和丧失是必然的,我们这些人,如此费尽苦心去记录,去挽留,又能怎样?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墨西哥人讲,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你的肉身死的时候,第二次是在葬礼上,最后一次,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记住你的时候,你就真的死掉了。我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突然想到,如果我妈妈没了,谁会记得她?”她说着,眼泪慢慢浸满眼眶,“是因为我们想做这件事,我们在拼命努力地去抓住这些东西”。
天涯十周年年会,咏梅(左二)和同事们(受访者供图)
在章红和宋铮的直播连线中,她回忆起她把天涯的“噩耗”告知母亲的时刻,她本以为这对于母亲而言也是一场沉重的打击,但母亲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焦虑,“她的态度有点像,比如说这就是树上的一片树叶,树叶落下来了,那就落了吧。虽然她也觉得有点可惜,但她说那就随它去吧”。
我原本以为这就是事实,当人活到足够老的时候,就会对遗忘和丧失释然。但最终,我在杨本芬那里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杨本芬告诉我,章红打来电话那天,她一下子被震撼住了。
她想,怎么办呢?天涯没有了,就好像失去一个伴那样,她想再去看看曾经写下的那些往事,也再看不见了。她没法大叫出声,但这种丧失实实在在地剜伤了她苍老的内心,在章红看不见的电话这头,一片雾水在她眼里升起。
或许人在变老的过程中,会越来越频繁地经历遗忘和失去。杨本芬想起了毛毛,她养了11年的宠物狗,在6月12日被汽车碾死了。毛毛死的那天,在很多人的面前,杨本芬抱着它大哭,眼泪横流。
“我想再去看看天涯也看不到,我想再去看看我写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也看不到。我就像失去毛毛一样哦,毛毛被车压死了,我一直这么想念它,也无法能够找到它。天涯也是一样的。这么想念它,你哪怕是大哭一场,也没法子能够把它找到,是吧?它已经没有了,想念归想念,好多事情是没办法解决的”。
83岁老人的生活是很孤独的。儿子忙工作,章红和外孙女秋秋都在美国,丈夫走后,杨本芬独自生活。家里请的钟点工每天晚上七点到家里来,陪她睡觉,第二天给她做早餐和午餐,然后就离开。
整个下午,她都是一个人。身体的情况已经变得很差,有时候写作写不下去,看书也看不下去,她也不下楼,只是“在家里死扛”。有时候要拿出曾经和家人一起拍的相片来看看,哭两下子,说“你们怎么走了呢”,搞得自己很悲伤。
她说,人年纪大了以后,要靠回忆生活下去,“没办法,没有那么多事做,去分散人的精力。都是靠回忆那些往事来维持自己每天过的日子”。
在她看来,不断地去回忆她曾爱过的那些人和事,是一桩完全“一厢情愿的事”。因为人的记忆和其他所有人都没有关系,而仅仅与自己相关。当人活到83岁的年纪,她所爱的许多人都已经离去,在记忆中不断地与他们重逢并不会让人感到喜悦,更多只会带来悲伤,令人活活受罪。
但她仍要执着地回忆,“因为我想它,想他们。”
杨本芬 (受访者供图)
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
今年春天的一个日子,章红决定重新登陆天涯社区。在此之前,她已经大概十年没有回到这里。当时,杨本芬正在动笔写她最新的作品,有些人物素材曾被她记录在天涯上,章红准备去为她找出来。
借这个契机,她搜出了杨本芬曾在天涯发表过的所有帖子,这才讶异地发觉,原来自己的母亲在这个社区里记录下了如此多的事情,就像网络日记本那样,已经成为一座记忆的富矿。
这些互联网碎片,把往日的故事重新带回章红眼前。
她记得那是2002年,操劳了半生的母亲在厨房里写成的《秋园》,已完稿好几年,但始终找不到出版的渠道。小说的主人公原型是杨本芬的母亲梁秋芳,讲述的是动荡年代里一位母亲和一个家族如浮木般漂浮的历史。
驱动年过半百的杨本芬开始写作的,是一种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性。
那是她母亲去世的时刻,她被巨大的悲伤冲击,“身心几乎难以复原”。她深感时间的流逝会带来不断的遗忘和丧失,如果不抓紧时间记录下尚且能回忆起的一切,那她的母亲与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或许很快会像尘埃那样被轻易拂去。
故事写完后,没人愿意为杨本芬出版。但身为杂志主编的章红知道,写作的过程最终应当在与读者的连接中完成,“一个人表达就是为了被听到”。而彼时的天涯已经成为章红口中“大名鼎鼎”的网络社区,于是她索性注册了ID,直接开始在天涯上的“闲闲书话”版块发帖连载《秋园》全文,帖子的名字就叫,“妈妈的回忆录”。
那时候,万维网已经度过了最初十年的发展,开始展现出耀眼的生命力。Web2.0时代的到来,意味着互联网开始跟更加广大的人群发生深度连接,它冲破曾经信息单向度流动的历史,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摇撼着整个世界的知识权威。
章红记得,她刚开始发帖的时候,有网友会提出不满,说普通人的历史没人有耐心看的,只有上层人物的历史才有色彩。
但她完全不同意对方的看法。
权威叙事已经开始瓦解,互联网将要成为所有小人物讲话的空间。她说每个生命都是平等的,都值得记述,“民间的历史,普通人的历史,就像是树林当中的每一棵具体的树,大小、高矮、形状、颜色,都不一样。我们都曾经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无论多么微小,都会有值得一说的经历。”
杨本芬与母亲(受访者供图)
大多数时候,杨本芬和“妈妈的回忆录”都很受欢迎。网友们热情地追贴、留言,引得杨本芬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感谢每个愿意看她帖子的人。章红记得,哪怕人家只是友善地回复一句“Mark”,甚至有网友在这个帖子里面互相掐架,杨本芬也会搞不清楚状况地要章红代她谢谢人家。
章红工作忙,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帮她妈妈回复每一条留言。迫于形势,年过花甲的杨本芬让章红给她买了台电脑,用手写输入的方式开始自行上网。
学会上网后,杨本芬“真是疯了一样”,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那时候还没有病痛缠绕她,于是在粉丝的认可带来的激情中不断地创作。在天涯,她“不停地写,不停地写”,后来的《浮木》与《我本芬芳》,都是这种激情的产物。有时候她半夜三点钟就要爬起来看一遍留言,挨个回复,“生怕辜负了他们”。
直到2018年,由于膝盖半月板磨损严重,她已经不能久坐,椅子也必须要坐那种高高的,因为膝盖难以弯曲。她在这年选择了动手术,却没想到从此“遭了大罪”,疼痛几乎伴随她日日夜夜。折磨到极致的时候,想跳水一了百了,但痛得连“爬都爬不得了”,于是她把占地方的台式电脑卖掉,自此再也没有登上天涯。
今年春天重新打开天涯的章红,看见了许多早已被她忘却的生活细节。
她在上面能够重新找到她和丈夫从恋爱到结婚再到养育小孩的全过程,也找到了并未被出版成书的、母亲和晚年的父亲相处的点滴琐事。父亲在新冠疫情期间去世,此时这些记忆尤其显得珍贵。她将那些链接挨个转发给她的妈妈,带着满心的庆幸,她想,幸亏贴到网上了。
但没过几天,章红就发现,天涯开始无法访问,她转发给妈妈的那些链接,点开来也只能看见屏幕上一片白白的旷野。
起初她以为这是天涯一贯存在的技术问题,只好等待,但过了好几天再去看,仍旧无法访问。于是她开始每天都去看一眼,期待它的恢复,直到不久之后,她看到朋友圈里有人发关于天涯服务器关闭的消息,这才终于有一道晴天霹雳降落到她眼前。
章红、杨本芬与家人(受访者供图)
记忆的丧失到底意味着什么?
章红记得,曾有一个天涯网友是母亲的忠实读者,他的天涯ID叫做“不是那条蛇”。他是图书公司的编辑,曾经也想要像杨本芬那样记录下他父亲的故事,但又总觉得难以完成。看到“妈妈的回忆录”以后,“不是那条蛇”深受感动,也曾动过想要为杨本芬出版的念头,虽然未能成行,却也的确留下了无数让杨本芬和章红动容的留言。
2020年,《秋园》终于得以出版,在这本砖红色的小书面世之前,章红重新联系上了“不是那条蛇”,却得知他的父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的消息,这件事给章红的内心带来了很深的震撼。她听他说,父亲已经叫不出他的名字,不再记得他了。
“你想啊,我第一次听到他提到他的父亲,还是在我妈妈发在天涯的帖子上,他想写他父亲的故事,也就是说那时候他的父亲还能讲述。这十几年当中我们没有联系,当我们再次联系上,他的父亲已经从一个能够讲述自己故事的人,变成一个连儿子都不认识的人。原来时间就是无情到了这个地步。十几年,人会从一个有正常的思维能力的人,变成一个完全失去了思考力,乃至于也失去了记忆的人。”
对章红而言,记忆就是一个人精神生命的骨骼,是从很深的地方真正支撑起自我和人格的东西。
那么多人共同见证着同样的历史,而一个人在其中选择保留的历史片段、组织这些片段的逻辑、评判历史的思维方式——所有这一切构成个人记忆,而这份独一无二的记忆,最终决定了我们是谁。
章红(受访者供图)
在《秋园》的序言中,杨本芬这样介绍书本的内容:“我写了我的母亲梁秋芳女士——一位普通中国女性——一生的故事,写了我们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随波逐流、挣扎求生,也写了中南腹地那些乡间人物的生生死死。这些普通人的经历不写出来,就注定会被深埋”。
在当时六十多岁的老人杨本芬的内心里轻轻叩响的,是这样一个关涉到她存在根源的问题——“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
二十多年后,她给出的答案是,她写下了妈妈,这世上就有了妈妈,因为写下了妈妈,就有了她自己。就这么一回事。
“因为我写的这本书,大家都晓得了,世界上有这个秋园,秋园就是我妈妈,对吧?我把她一生经历的酸甜苦辣,基本上都写出来了。而我出过这些书,我写过这些东西,别人看到还是会记得,世界上曾有一个杨本芬。我自己不觉得我是来过这个世界上,但是确实是来过这个世界的。因为我留下了这么多痕迹。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可是杨本芬也已经变得很老了。
她开始记不清楚生活中的很多小事,曾经写在天涯上的那些故事,大多都回想不起来。太多人和事,正在走向湮没。
她突然想起了2018年卖掉的那台旧电脑。
当时,回收电脑的老板从主机里头拆出了“一个坨坨”,“重重的,一排好好的零件,说是所有文件都在里面,可以请电脑高手,花点钱,这个文件还弄得出来的——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发图片给我看,原来是一个内存为500GB的硬盘,如果不出意外,大量的记忆仍旧镶嵌在这个方形的金属腔体之中。
“啊啊!太好了。”杨本芬说。她的语气像是从山洪中侥幸逃过一劫。在劫后的暗夜,幸存者杨本芬重新点燃希望,开始渴盼一场重逢。
(特别鸣谢王辉老师。何剑锋、王亮、陈斯鑫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中配图来源于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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